“我的世界就我一個人”——湖南邵東殺師案獨家專訪

（這是滕昭漢老師遇害的辦公室）

（高三97班教室的門牌上，已故班主任滕昭漢老師的名牌已被取下）

　　記者近日在湖南邵東縣的看守所里，見到了今年剛滿18歲的小龍（化名）。他身形瘦弱，穿著藍色外套，戴著深度近視鏡，情緒有些亢奮。

　　4日早晨，在父母眼里“內(nèi)向乖巧”的他，當著母親李秀珍（化名）的面，殺害了班主任滕昭漢。

　　為了解這樁駭人聽聞的血案，記者來到邵東縣，獨家采訪了小龍、他的家人，以及邵東縣某中學(xué)的師生們。

　　“看到他倒下時痛苦的眼神，我就不自覺地想笑”

　　據(jù)目擊者、當事人描述，4日早自習(xí)結(jié)束，邵東縣某中學(xué)高三97班的一些孩子，正在整理課本；李秀珍站在教室門口，等著兒子小龍。

　　此時，一向少言寡語的小龍突然站起來，笑著對同學(xué)們說，“我要送給你們一個‘驚喜’”。

　　他身上揣著三把刀，和母親一起走進滕老師的辦公室。

　　“您來了……”滕老師起身，話音沒落，小龍就撲上去，掏出兩把刀，一刀刺中了老師的脖頸。滕老師倒在血泊中，小龍不顧母親的阻攔，又刺了第二刀、第三刀。李秀珍拼盡全力，搶下一把刀；聞訊而來的97班學(xué)生沖進辦公室，將另一把刀奪下。

　　李秀珍大哭，絕望地對兒子大喊“你把我捅死吧”，小龍回答：“要不是刀被搶了，我就把你捅死。”

　　看著倒在血泊中的班主任，小龍對母親說，“你不要按住我的手，我要玩手機。”

　　“看到他倒下時痛苦的眼神，我就不自覺地想笑。”小龍回憶。

　　“我從來沒把他的命放在心上”

　　小龍原本是個在任課老師們眼里“不起眼、不鬧事”“總是低著頭”的孩子。

　　在看守所，與記者對話中的小龍，始終微笑、放松，習(xí)慣用反問句和“無所謂”回答問題。

　　問到對滕老師的印象，小龍笑著說：“他除了有點啰唆，其他還不錯。”他說，兩年多來，滕老師并沒有粗暴對待他或傷他自尊。

　　然而，殺人的念頭，已在小龍腦海里盤旋了許久。

　　11月的一次周考，小龍的成績并不理想。滕老師建議他縮減月假時間回校補習(xí)。“考試沒考好，月假就被取消了。”小龍抱怨，覺得班主任妨礙了他看小說、睡懶覺。他說，“殺他的念頭越來越多地冒出來。”

　　就因為這個殺人嗎？小龍說，“我從來沒把他的命放在心上。”

　　11月30日，在回家途中，小龍買了三把刀，在學(xué)校一直把刀揣在身上，“找到機會就動手，但是想先把手頭的小說看完。”

　　已滿18歲的小龍，沒有想過這種行為需要付出的代價。

　　問他“是否后悔，覺得抱歉”，小龍反問，“有什么好后悔，做都做了。我又不認識滕老師的家人，為什么要感到抱歉？”

　　他稱自己從未有過諸如考大學(xué)、工作、娶妻生子、贍養(yǎng)父母等對未來的規(guī)劃，甚至不清楚父母的工作，不了解他們喜歡什么，不記得他們的電話號碼，不知道父母的生日……

　　“我的世界就我一個人”。他說，理想的生活是“一個人住，看小說，混吃等死”。

　　“他就像被小說控制了，分不清現(xiàn)實和虛幻”

　　“兩三百萬字的小說，我兩三天就能看完。大概看了一千多本吧。除了看小說，還能干什么？”說起網(wǎng)絡(luò)玄幻小說，小龍眼里就發(fā)光。

　　小龍說，他從初一開始迷戀網(wǎng)絡(luò)小說，因為看小說太多，初中時買的手機按鍵都壞了。上課看手機，小龍如何逃過學(xué)校、老師的監(jiān)管？他的“訣竅”是把厚厚一摞書堆在課桌上，“小的書放下面，大的書放上面，留一個小口子，手機藏在里面……老師一走近我就知道，怎么會被發(fā)現(xiàn)？”

　　他始終沉浸在小說世界里，連任課老師的樣子都不大記得，班上同學(xué)也認不全。如此冷漠的他，卻會為小說情節(jié)而忍不住哭泣。“哭完了，第二天內(nèi)容就忘了。”

　　他說，喜歡“腹黑的、智商高的、感情淡漠的反派角色……喜歡的反派死了，我就換一本”。

　　作案前，他讀的小說梗概里這樣寫著：“少年發(fā)下道心走上求道尋真的修道之路”。案發(fā)前一晚，小龍在宿舍，突然笑著對室友說，自己“大限將至，陽壽已盡”。

　　同學(xué)小松（化名）并沒在意，因為小龍平時“說話就像玄幻、武俠小說臺詞一樣，經(jīng)常聽不懂。”在小松眼里，小龍“就像被小說控制了，感覺他已經(jīng)分不清現(xiàn)實和虛幻。”

　　“不知道怎么教孩子才是教得好”

　　在邵東縣城一條小巷的一棟老樓四樓的一間屋，是李秀珍夫婦租住陪讀的“家”。每次月假回家，小龍就和7歲的弟弟擠一張床。

　　整整一個小時，李秀珍趴在桌子上泣不成聲。她頭發(fā)凌亂，雙手冰涼，始終把腦袋深埋在臂彎里。她在邵東打工，工友們眼里的她老實、本分、溫柔。

　　四十多歲的邵東人老龍雙眼紅腫，臉上帶著淚痕，蜷縮在妻子身邊，說句話都要恍惚一會兒。夫妻倆已50多個小時不吃不喝，未曾合眼。

　　老龍在廣西防城港打工，回邵東需轉(zhuǎn)兩趟火車，輾轉(zhuǎn)20幾個小時。他每個月給兒子小龍打一兩個電話，叮囑他“好好聽老師的話”，小龍每次都回答“好的，我聽了”。

　　夫婦倆的絕大多數(shù)收入，用來供兩個兒子生活、念書。老龍說，他們與孩子的精神交流并不多。

　　小龍的月生活費500元。為了看小說，他攢了好幾個月，瞞著父母先后買了兩個手機。看守所里，小龍說，最期待的生活是“每天給我錢，不要問為什么”。

　　記者問老龍，見到兒子想說什么？他想了很久，頭埋得很低，搖了搖頭說“我不知道”。“我讀書少，只讀了四年，也不知道怎么教孩子才叫教得好。我們對不起這個學(xué)校，這個老師……”老龍的聲音越來越低，然后失聲痛哭。

　　“聽到老滕被殺害，整個人都懵了”

　　校方提供的資料顯示，2007年到2015年，滕老師連續(xù)9年獲評優(yōu)秀班主任。

　　教物理的李老師回憶，“我和他（滕老師）一個辦公室待了四年，從沒見過他罵學(xué)生、拍桌子。”李老師說，97班有一套獨特的德育措施叫“三支歌”，分別是《父親》《母親》《祖國》。

　　在教數(shù)學(xué)的楊老師眼里，滕老師是“所有班主任里個性最溫和的……我一直學(xué)習(xí)他帶班的方式。”滕老師的家人都在外地，12月1日，高三已放了月假，他沒回家探望。“有幾個學(xué)生沒回家，他擔(dān)心學(xué)生深夜外出不安全，還在查寢。”楊老師說。

　　4日早自習(xí)結(jié)束，高三學(xué)生小鄧買早餐回來，“還沒坐穩(wěn)，就聽到了老滕被殺害的消息，整個人都懵了”。然后，教室里所有同學(xué)都哭了。

　　學(xué)生們叫他“老滕”或者“滕親媽”。案發(fā)當天，“老滕”還像媽媽一樣嘮叨，“明天要降溫了，記得加衣服。”

　　“老滕從不罵人。有時急起來就說家鄉(xiāng)話；懷化方言我們聽不懂，就和他嘻嘻哈哈，然后他就不生氣了。”小鄧說。

　　“那天早上老滕還笑著輕拍了我一下，然后我再見到他，他就躺在地上了。”學(xué)生小曾哽咽著說。

　　97班的不少孩子，難以接受這個冷酷事實。教室后門緊挨著滕老師生前的辦公室。這幾天，只要門被推開，總有學(xué)生回過頭張望。

　　“我們希望這是個噩夢。門一響，老滕就回來了。”